一場兄弟鬩牆-性道德與性解放 /依凡斯

在父權的遊戲中,女人不是對立的對伍,她們是球。-Anita Sarkeesian

作為一個女人普遍的成長經驗,就是一直被認為是個沒什麼成長的個體。當妳發表主見時,不是被視為不夠成熟、不夠深入,就是被認為過於主觀或片面。這是由於作為女人在經驗上即被預設為不足的,一個有缺陷的、發展不完全的怎麼可能發表出具體而有建設性的意見?唯獨一種時機女人的意見會被看重與肯定,當她們附和男人 (被預設為完整主體的性別)的時候。

若要討論當今男人是如何接受女人在各方面開始與他們平起平坐的局面,絕不是由於他們茅塞頓開,突然學會了平等的真諦。男人著實很厭惡女人在許多方面都開始挑戰自己的權勢,幸而他們仍保有若干獨大的領域,可供高枕無憂地享受男性優越,其中之一就是「性」-他們千年以來用以約束、貶抑女人的手段。自然,他們不可能輕易地讓他人動搖這項特權。即便如此,男人針對這方面的態度倒是分裂的,有些男人擁護傳統的性道德,有些則主張「性解放」。在這看似兄弟鬩牆的情況裡,實際上沒有人真正打算改變女人的地位,如我們很清楚知道的:一對兄弟再怎麼鬩牆,都擁有共通的認同-身為男人的優勢。

性道德派的男人經常被 (特別是反對他們的男人)稱代為「父權」唯一的面貌。這些男人其實並不討厭性,只不過他們往往主張一種循規蹈矩的標準。他們很普遍的認為男人扮演著引導女人進入並認識性的關鍵角色,既然稱為引導,可想而知這盤棋的規則當然出自他們的設計。這些男人不像他們精通學術語言的兄弟那般,如果碰上有女人對此規則有所疑慮,他們倒不會使用「反性」、「恐性」等指責,但意義也相去不遠-不解風情、性冷感、保守、放不開、虛偽、矯情-這些我們大多很熟悉。而如果有些女人對於其中不變的支配/屈從感到厭惡,有意提出新的遊戲規則,她們就成了離經叛道、違反自然、男性荷爾蒙過多的女人。

有些擁護「進步價值」的男人對此不滿已久,認為傳統男人霸佔了針對性的詮釋權,壓迫了性少數的生存,也壓迫了多元性實踐的空間,凡是諸如色情、戀物、公共性、BDSM等行為,都被傳統價值歸類為不合常規、異常,甚至變態。這種汙名使得有意對自己從事這些實踐高談闊論的男人感到忿忿不平,於是醞釀以各種方式展開反擊,試圖抗衡「性道德男人構成的單一標準」。他們很知道那些傳統男人對離經叛道女人的不齒,於是將之收編成為打倒對方的手段。這些人試圖教育女人的是:傳統男人最怕蕩婦,於是女人成為一個性解放的、樂於進行各種「被汙名化」性行為的蕩婦最能挑戰「父權」的支配。

男人某程度上都曾意識到自身的複雜,卻似乎習慣性的將其他同性想像得十分簡單與平面。贊同傳統道德的男人倒也不是真正的道德捍衛者,如果他們認為性是一種骯髒的行為,全是因為「骯髒」的感覺可以引發他們更強的興奮。他們認為性解放威脅到社會秩序,全忘了當他們萌生某些「脫軌」的念頭時,妻子女友反而都成了討人厭的性冷感,全靠一群破壞秩序的「蕩婦」在滿足他們。他們的道貌岸然流傳已久,表面上主張一套社會秩序標準,在旅館開了房間之後卻從事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並回味再三。他們並不若有些人聲稱的只認可屋內的一男一女的生殖的性行為,為了尋找刺激,他們會由屋子裡到屋子外,由屋子外到交通工具,他們不會主張「公共性」,但他們早就在實踐了。

「有些事就是偷偷摸摸的來才刺激。」對道貌岸然的男人而言,有些事愈被禁止愈刺激,有些事愈令他們的妻子女友感到變態愈刺激。自稱解放的那些男人,自豪地將蕩婦、破麻等等辱罵弱勢的言語加諸自己身上,儼然我們幾乎都該跟隨他們的示範學習「如何成為蕩婦」。(男人當然最了解如何作個蕩婦,因為這就是他們定義出來的。) 這些水火不容的男人畢竟本是同根生,看起來對立,卻十分有默契地擁護一種共識-絕不能威脅到男人的特權-性。

在女人的經驗之中,來自四面八方的訊息都在警告著女人的價值來自於一具自愛的身體,而她們所眼見的現實-女人被貼上高高低低的價碼、被始亂終棄、被如同肉塊般傳遞宰割-屢屢向她們肯定了這個觀念,因此對性感到恐懼完全可以預期,性是男人對女人大肆掠奪的絕佳場域。也有女人發現自己暴露於無所不在的性暗示、性騷擾之中,她們深知身邊的男人透過黃色笑話以及藉著談論性交的經驗任意為女人貼上價碼,向她們暗示「這是男人的地盤,妳最好學著知道自己永遠是提供玩弄的對象」。任一個意識到這點的女人都會對性十分反感,因為它成為男人支配她們的手段。於是這些女人所發展出來的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與性保持距離。

無論看在擁護道德或解放的男人眼裡,這些意識到不對勁的女人不是冷感的木頭就是阻礙進步的保守婦女。問題完全是出在她們的「恐性」。我們必須注意到一點,這似乎預設了性本身是一種中立的意義,於是對它的恐懼就成了需要被究責的問題。因此我們看見女人成為被責難的對象,男人不僅感到自己毫無過失.還樂於站在公眾利益的角度非議女人。……只要不被男人那些不負責任的行為-偷窺、偷拍、言語騷擾與侵犯、始亂終棄等等傷害,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這宛如某些男性氣概崇拜者的滑稽想法:只要你刀槍不入,任何暴徒都無可奈何。

恐性與蕩婦,這古老的二分法至今仍是男人們的萬靈丹,他們要求女人只許選擇成為其中任一者,這中間甚至不被容許有任何模糊地帶,彷彿她們對此沒有自己的想法,所有她們生活在父權中所經驗出來的保護自己的方式都不可能是自主的,也不可能是她們自己的獨立思考,而只有願意擁性並且不去質疑男人的性霸權的女人才具有真正的主體性。作為一個男人,他們當然向妳極力隱藏真正的元兇-性早已成為男人剝削女人的樂土,而他們特別強調「性」這個字眼的中立或是主張「多元實踐」就是為了掩飾前述的事實。

一個支持性道德的女人,沒有權力質疑,甚至沒有機會發覺自己被迫依從男人的定義認識性;一個支持「性解放」的女人也不被允許過問為何「解放」的定義是出自那些由男人掌控的性產業所吹捧的性實踐?何以「解放」只能對那些以支配與屈從為中心的性行為不加質疑?為何「解放」只代表性積極,當它標榜的多元應該包括無性的時候。在男人之間的爭執中,他們從不曾將女人視為戰友,不論良婦或是蕩婦都只是他們的武器,一種手段罷了。很少人指出這些老老少少的男人不論分屬於傳統或解放的極端,無疑都同在 「男人」這個群體當中,並依據這種對男性的認同成長,依據這種男性認同看待不同的性別,而男性認同的必要條件就是厭女。

當妳告訴那些性道德的傳統男人,性不是他們的專利,也不應完全遵照他們的標準行事時,他們對妳加以批評;當妳質疑那些性解放的進步男人,何以女人只有去實踐那些男性中心的性行為才配稱為進步,並加以反對男人透過性宰制女人的種種現象時,他們指稱妳是恐性的保守勢力。沒有錯,在這場遊戲裡面妳只是一顆球-無論妳擁護傳統道德價值或是性積極,只有男人擁有定義性的權力,女人的角色只是一具用以提供樂趣,滿足男人支配優勢的軀體。只有離開這場男人一手安排、球員兼裁判的剝削遊戲,妳才有可能以人的身份發出自己的聲音。

/Evance

2則留言 追加

  1. 郭鈞涵 說道:

    伊凡斯您好,
    您的文章有著很棒的觀點,讓我充分陷在一種矛盾之中。
    假設今日的男性被如此極端二分(道德派與解放派),
    且持有的態度也誠如您所言:將女性視為球般的共謀,
    那是否女性對性權的爭取,只有自女性自身出發,才可完全脫離男性掌控呢?

    這樣的疑問有部份也是對自我的懷疑,如果我已完全是個天生,且受到文化、社會不斷潛移默化的「男性」,那這是不是代表著我(男性)對所有性解放的言論與支持,無論如何都無法破壞男人的遊戲,真正地設身處地地為女性發聲呢? 按這樣的邏輯走,男性作為既得利益者難道沒有想放棄這種利益的一天? 是不是任何族群都無法與任何族群合作?

    強尼

    1. 基進女性之聲 說道:

      強尼您好

      大部份的男人無法完全歸類在「道德」或「解放」的任一端,但無論他們支持什麼立場,如果忽略去檢討身為「男人」的性別角色,也就無法跳脫男性中心的思考模式。女人同樣生活在父權的環伺之下,必須嘗試覺察生命經驗中的男性支配因素,才能脫離傳統的束縛,盡量避免對父權體制的擁護,這勢必需要經過一番自我對抗。

      男人的問題,癥結不在出生時的性別,而在後來接納的性別角色 (或稱之男性氣概)。維繫「男人」認同的必要條件就是對比於其他性別的優勢地位,當一個人尚未對自己「男人」的身份有所懷疑時,也就不會發覺其中對女人的貶抑。在沒有檢討自己的支配地位之前,去支持什麼解放都會流於片面,例如一個「性解放」的男人鼓吹女人不應「恐性」時,如果從未檢討性交的意義被男人所挾持,因而他們慣常透過性交加害於女人的事實,那麼這種倡議只是固著於男性中心,要求女人「解放」卻未能省視男人的壓迫。許多自詡解放或進步的男人在批判保守道德之際,往往將自己獨立在外,忽略他們和道德派所認知的「男人」其實差別不大。

      性別之間當然可以合作,但要破壞男人的遊戲,勢必要檢視「男人」的身份出了什麼問題。

      /依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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